月亮里的环形山
虹晓
虹晓
原名高小弘,女,副教授,博士,硕导。年10月出生,汉族,内蒙古乌海人,年博士毕业于河南大学文学院。现供职于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,主要从事女性文学研究。近年发表小说《我的叔叔于乐》《朱丽尔的最后告别》《月色甜橙》《正午胡杨》,以及散文《香水人生》《我欲乘桴》等。
三个月后,站在灯下,能一眼看到对面我家的阳台。“这事儿行不行?”我觉得自己有点儿低三下四的。他在厨房洗碗筷:“什么行不行?”“装傻吧?我都说了那么多。”“看着我不坏,是吧?”他一根根擦筷子。“看着我像坏人?”“不坏?你跑过来要跟我睡?”他说起话来不管不顾。“你这话真难听。”“你教教我,这话应当怎么说?”哗啦,他把筷子扔回筷笼。说真的,被他一问,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。事儿不是那个事儿,但话也只能这么说。两个月前,从民政局出来,我失去了婚姻。第二天晚上,我失去了睡眠。我吃了谷维素、维生素、朱砂安神丸、龙胆泻肝丸,我用了眼罩、耳套、睡眠仪、足浴盆、电动按摩器。然而,只要闭上眼睛,过去的一幕幕,就像活过来一样,从我眼前慢慢走过。这时,我会觉得口渴、心跳加速、甚至开始愤怒。我大睁着眼睛,最后看到了黎明。我的脑子空了,离婚才一周,我就开始精力不济。上班时,我肿胀着脑袋,眼眶紧绷,太阳穴酸痛。一下班,我就把自己扔在双人床上。我放弃了健身,因为计时表上跳动的红字,让我觉得吃力。电影,也不再有兴趣,幸福的故事让我觉得虚假,而悲伤的故事让我疲惫。我甚至有点放弃吃饭。头一次我意识到,胃也是有记忆的,当它所容纳的东西越来越少时,它会以为它根本不需要。我觉着我的胃,出色地表达了我的内心,就是我什么都不需要。夜已经很深了,对面阳台灯亮着,有个男人在来来回回地走。躺在黑暗里,用了两个小时,我在猜测他失眠的理由。我想到了抑郁、焦虑,甚至也想到了离婚。最后我摇了摇头,觉得不能以己度人,不是每个失眠的人,都要落入离婚的窠臼。“真想不到,你会有这种念头。”他用抹布擦油烟机。“这都二十一世纪又二十年了,有什么想不到的?”“要不你失眠?想得太多?”“你倒是想得少,不也失眠?”“你偷窥我?”他的调门有点高,手还是慢吞吞的。我心里一紧:“听听,您把自己说得那么珍贵。”“想歪了,想歪了啊。”他还在擦油烟机,第三遍了。对他,我还真没往歪想。自打离婚后,我看男人,就是看人类的一部分,无关痛痒的一部分。但我的好奇心太强了,我是说,漫漫长夜,我得给自己找个事儿干干。在对面小灯深夜连续亮了五天之后,我买了一个望远镜。我把它架在了落地窗帘的后边。镜头里,我看到阳台后面,连着客厅。没有看到他的家人。在一个星期天,我偶然往镜头里看了一眼,客厅里跑动着一个孩子,旁边站着一个女人,看样子在收拾客厅。但周末过后的工作日,女人和孩子不见了,到了半夜两点,小灯亮了,他走了出来。离婚三周之后,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轨。我会隔两天做一顿像样的晚餐,细嚼慢咽。洗好碗筷,斜倚在沙发上,看两集宫斗,然后慢慢放松,让眼皮重重耷拉下来。当我从乱七八糟的姿势中醒过来的时候,刚好是凌晨两点。我走到阳台上,看看镜头里的他,感到安心,因为这么黑的夜,还有一个人,醒着。然后我会翻翻书、玩会儿手机,时间过得快起来,到了凌晨五点,我睡着了。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下去,我就可以宣布我的生活步入了正轨。但这样的日子只持续了三周。那天晚上,半夜两点钟,当我睁开眼睛,却发现对面一片漆黑。我把眼睛对准镜头,除了黑暗对面什么都没有。直到早晨七点,我的眼睛还没有闭上。这一天,我都在疲惫中度过。下一天的凌晨两点,还是我自己度过,对面的灯始终没有亮起来。我坐在床边,身上围着被子,一个人的黑夜真是太漫长了。生活的千头万绪又像杂草一样,由远而近慢慢长起来。很快,我在镜子中发现了白发,在鬓角的位置,我还不到三十岁,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我恢复了健身,肩膀上搭着白毛巾,汗水流进眼睛,酸痛,我不让自己停下来。胃口是没有的,我强迫自己坐在一条鱼,或者一碗面条前。我用力压着喉咙,强迫自己吞咽,生活再不能这样下去了。“生活真的不能这样下去了。”我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。“不能这样,还能哪样?”那个该死油烟机已经亮得不像话了,他还在擦。“我不会让你吃亏的。”“万一你吃了亏,怎么办?”“我给你床位钱。”我觉得有必要把账算清楚,要不然这种车轱辘话越说越不清不楚。“你当我是个睡枕?”“刚还敝帚自珍呢,一眨眼功夫就自轻自贱起来了?”“说真的,换了是你,”这次他回过头来,“一个女人从外边跑进来,非要跟你睡一觉。你怎么想?”“可以理解啊,为了睡好觉。”我现在简直就是一个咬文嚼字的语文老师。“为什么非得是我?”他声音提高了很多。“我失眠,你也失眠,所以是你。”“这是什么逻辑?”他终于放过了油烟机,从厨房出来。“一篇科普文章里说,失眠是因为大脑里的磁场失衡。”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疯狂的老巫婆,骑着扫帚满世界乱飞。他像个老外一样耸了耸肩膀。“如果两个失眠的人在一起,磁场共振,容易入睡。”“这种鸡汤你也信?”“失眠难熬,干嘛不信?”那个难熬的一周过后,我终于睡着了,睡意突袭过来,我成功沦陷。我摊开了手脚,品尝到了久违的酣眠。时间过得快极了,那一夜,不再是钟表滴滴答答的分分秒秒,是水,匀速而优美地快速流动。当我醒来的时候,我几乎能看得到窗外的新鲜空气,是怎样挨挨挤挤从外边涌进来。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泪。我发誓,那个见鬼的望眼镜需要立刻从我的生活里消失,而那个陌生的男人和他的睡眠,也要消失得干干净净。生活并没有按照我的预想一往无前,就在那天傍晚,他从老远地方走过来,我一下子就认了出来,他走路的样子,我在望远镜里看过很多遍,还有他不变的格子衬衫。当时我刚从小区的菜场出来。我放慢了脚步,他浑然不觉,拖着一个大行李,简直是低着头俯冲过来。一个整晚,对面的那个位置,都有灯。说不清为什么会觉得踏实,看着宫斗里的狗血剧情,我睡着了。凌晨两点,我睁开了眼睛。对面一团漆黑,除了黑黢黢的一片,我什么都没有看见。我想,那个人一定不知道,有人会像等待节日一样等待他的失眠。又过了一阵,对面阳台上的小灯亮了。我几乎惊喜地跳下床,把自己的眼睛放到镜头前,那个男人靠在沙发上,应当是看电视。我再一次觉着,这个夜晚,这个时刻,我不是独自的,这么想着,时间就快了起来,最后我如愿以偿地闭上了眼睛。我觉得生活不能像这样坐以待毙,我得认识这个男人。我不想吓着他,我知道,长久失眠的人神经一定脆弱。接下来的几天,我一下班就来到窗前,然后把眼睛耐心地贴在镜头前。很快我就能猜到他下班回家的时间。看得出,他很宅,下班后也没什么消遣。没有女人出入。上次那个带孩子的女人会是谁呢?我把头使劲摇了摇,觉得没必要在这些枝节的地方浪费时间。我不再浪费时间,没花多少工夫,我就借到一只狗。在他下班的那个时间,我牵着狗,在小区门口闲逛。身后有快的脚步,我直觉是他。当熟悉的格子衬衫经过时,我手上开始用力,牵着小狗的绳子勒紧了,它开始倒着退,甚至叫起来。我也叫起来:“请等一下,能帮个忙吗?”他停下来,回头,我提高了嗓门:“唉,麻烦您一下,小狗脖子里的绳子打结了,它憋得难受。我解不开。”我听他说,没养过狗,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忙。这个绳子扣,我精心策划了很久,要解开它,需要一点时间,这段时间,刚够我跟一个男人认识。他蹲下来解绳扣,我打开手机的灯,闲闲地问他,住在哪栋楼,他眼睛盯着绳扣,头只是微微往右一扬,算是回答。右边的这幢楼,他没有说谎。我又问他做什么工作,他说在帮姐姐经营一家青年旅社。然后,我说我有个表妹,最近要带同学来这里玩儿,早就让我帮她物色住的地方了。绳扣刚好解开,在站起来之前,他把电话和